花盈好

Chap.6 刀锋（中）

多尔沉吟数秒，惋惜地说：“艾利奥特，我原本希望能带你回家。”

多尔后退，拉起面罩，包围着河谷的作战人员也后退。

男人的声音因为隔着防尘面罩而显得失真：“这原本是我为你的萨卡兹朋友准备的礼物，倒是没有想到，索恩的得意门生，竟然也……”

他用向流浪汉扔硬币的手势扔出一枚发着光的晶体，那不是我们熟悉的任何一种手榴弹——没有丝丝冒烟的引线，薄如蝉翼的外壳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裂——它也真的碎裂了。灰紫色的粉尘腾空而起，粉尘与空气中沆瀣的水汽结合，能见度一时间恶化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第二枚干扰弹爆炸，刺激性气体让我双眼开始分泌泪水，手中的源石枪支顷刻间亮起红灯警报，黑蝎毫不犹豫地把填弹兵器尽数甩在地上，又来扯我的肩带扣：“电磁弹，会干扰源石回路，把枪都扔了……”

“没关系，这是我投的。”一个带着潮意的声音说，“你们的武器没有后门，现在很安全。”

艾利奥特剧烈咳嗽，泪眼汪汪地撤到我们身边。黑蝎被我扒开的衣服还没有拉好，艾利奥特见了，略显震惊，上下扫视了两眼，我刚想解释，他似乎又不想问了，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防尘面罩：“戴上这个，到石头后面去躲会儿……”

弥散的烟尘蛰得眼睛生疼，三双眼睛都红彤彤的，我们互相牵着衣服绕到山壁后沿，悬泪河在此处与山岩碰撞，互相激荡，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黑蝎捏着鼻子接过面罩：“那老头砸的什么？”

“源石粉尘……”

黑蝎一把将面罩扣到我脸上，打了一个巨紧的死结，然后飞快地给自己也戴好了，揽着我的肩膀，飞一样地往石壁深处走去（我不得不开始跑），同时怒骂道：“你***还算是个人吗？！”

等……等一下！

艾利奥特他……

我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艾利奥特，他向我抿嘴一笑，什么护具都没戴，呛人的烟雾中，鸟儿的面庞明净生辉。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猛然加速的心跳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假的。”他无奈地摊开双手，似乎为我们的大惊小怪而感到伤心，“他能搞到的所有武器都筛过了我的手。我有那么傻么？来自杀，还要把你们坑上？”

黑蝎看上去并不吃惊，懒洋洋地站住了脚：“——那我还戴这玩意干嘛。”

艾利奥特促狭地弯起眼睛，湿漉漉的虹膜亮闪闪的，在弥散的烟尘中也看得清楚：“伊巴特境内的地下渠道毕竟多如牛毛……大概，百分之五的可能性，这玩意儿是货真价实的感染源哦。”

“那我就和你死一块儿。”黑蝎觑着他暴露在烟尘中的漂亮脸蛋，从嗓子眼儿里冷笑了一声，“横竖有人埋我，你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竟然真的把面具掀开一半，晃晃悠悠地挂在耳畔，可是轮到我摸索着想把后脑勺上粗鲁的死结拽开的时候，他却打掉了我的手。“小孩子家家的小心为上。”黑蝎咕哝着说，沙卒颇为赞同地扬了扬眉毛。其实我是现场连外头那七个倒霉蛋包括在内最不容易感染的人，他们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

沙卒冷眼觑着山谷外的尘雾，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萨卡兹朋友’……哼。”

我觉得黑蝎完全不想当他的朋友，但是只要沙卒觉得恶心，他便一定要把这顶帽子往自己头上戴：“你有什么意见？”

沙卒微微吊起眼梢，用一种非常惹人疼爱的语气说道：“在萨尔贡活着，难道是靠朋友吗？”

“……”

身后浓密的尘障中，突然传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响，仿佛是有人拿着钢刀肢解犀牛的骨头。

一阵枪声响起，显然并没有实现预期的效果，因为武器击发的声音立刻就变得杂乱无章。

艾利奥特斜靠在山壁上，被散开的粉尘刺激得长一阵短一阵地咳嗽，笑容却很灿烂。他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将指甲盖里不存在的细沙一点一点地剔掉，仿佛真的非常疑惑，他问：“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我的呢？……死记硬背了一项专利，爬上了佣兵头子的床，在沙漠里搞了几场爆炸……咳咳……就这样，没有人脉，没有手腕，……咳……带几个特种兵来就能绑回去吗？”

他歪了歪头，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好奇地望着黑蝎和我：“这里的人都怕我怕得要死，可是我亲爱的哥伦比亚同胞好像一点也不怕……天真得让我嫉妒啊，我曾经的同僚们……”

我突然发现那架无人机……被他以自己老师的名字命名的……并没有跟随在他身边。

我回头望向河滩的方向。

轻捷的蓝光在浓烟中透雾而出，紧接着，深埋在沉沙之下的自行机械，如同死灵之地的骷髅骨架一样，摇摇晃晃地舒展起肢体。

早在12岁那年，我就曾经见过他最可怖的造物。我跟随他上过战场，杀过人，为他调试过武器。你不知道他在他所谓的“战争机器”上展现出多么可怕的天赋与灵感。每一次，我都为他那冰冷而残忍的想象力而摄住灵魂，恐惧战栗的同时，又情难自禁地深深着迷。

艾利奥特对他的机器外观长成什么样子，向来是不甚在意。那些不反光的死气沉沉的黑铁构成的造物，只隐隐约约能看见它们移动的轮廓。七个人的行动小队面对重型机器的围剿，甚至谈不上是一场战役，只是单方面的屠杀罢了。

我屏住呼吸，尽力分辨着烟雾中发生的事情，其实不能说是在观看，只能说是根据蛛丝马迹在想象而已。我想沙卒是故意不想让我们看清楚他的手段，这处空气流通较好的山岩，这条水汽弥漫的河谷，以及所有那些能被外乡人接触和购买到的军火物资，全都是有意的安排。

我心中猛然出现一个令人齿冷的猜想：就连那些面罩下的人具体的身份，也是他挑拣过的。

……因为Lio是一个，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就连续大半年睡不安稳的人……他杀每一个人都经过考量。他不吝于让自己的羽毛染血，可每一滴血都要染得漂亮。

我总还觉得他脆弱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像神祇一样摆弄旁人的命运。

艾利奥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望远镜似的东西，举在眼前正看得起劲。黑蝎替我问了：“什么玩意儿？”

艾利奥特看上去云淡风轻：“热成像，可以欣赏欣赏他们挣扎的样子。”

“……”黑蝎用牙齿磨了下嘴唇，尽量不露出嫌恶的表情：“虽然我往常嘲讽你打劫起哥伦比亚人格外心狠，但主要是为了气你。小鸽子，这回你真的让我有些胆寒。”

艾利奥特把仪器从眼前移开，露出虹膜中央一点妖异的粉红色，他慢条斯理地将镜筒折叠起来，插回西装外套的内兜，向我们耸肩一笑：“我亲爱的多尔叔叔还活着呢，我得去问两句话。”

说完就潇洒地沿着河流向外走，靴筒上的白流苏摇曳生姿。

迷惑视线的烟尘已经逐渐散去，随着艾利奥特缓缓走近，轰鸣着的自行机器一个个偃息下来。它们矗立在河滩上，纯黑的铁色吸纳着周围的光线，好像一尊尊远古以来继承至今的隐秘图腾。

日头已高，清晨的雾气从半山腰渐渐沉降到谷底。水雾逐渐凝聚成半透明的乳白色，流动在山谷间仿佛一条奶与蜜的河流。空气中千万滴密集的小水珠带走了刺鼻的粉尘气味，白色的太阳威严地照耀着幽阒的河谷。

地上几乎没有血迹，俯卧在地上的人影好像睡着了一样。我有一瞬间想过他们是否仅仅只是昏迷了。……我衷心希望如此。

艾利奥特抄着衣兜漫步过去，照着那个勉励支撑的男人，当胸就是一脚，将他直踹翻在地上，半高的靴跟碾着他的肩膀，低下身来，轻轻笑问：“记住我了吗？”

那人艰难地嗫嚅了什么，艾利奥特矜傲地摇摇头，晚霞般的长发一缕一缕地越过双肩，掉在男人脸上：“我的手伸不进哥伦比亚去，但是这片沙漠……”艾利奥特顿了一下，直起腰身，慢慢地说，“在萨尔贡，你应该叫我‘沙卒’。尊重‘沙卒’是活着穿越沙海的要诀之一，把你邀请来这里的人，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

“不看了？”

黑蝎早就自己找个舒适阴凉的地方坐下了，我揉了揉酸痛难当的脖子，恹恹地回到他身边。

两个人对坐在避风的石壁后头沉默了好一阵，我才忿忿地开口说：“Li…沙卒故乡的人也太过分了。亏他为了那个学妹那么难过。”

“你这么想？”黑蝎一面在膝盖上卷烟，一面冷冷地哼笑道：“我怎么觉得，他早就想到了，所以昨天晚上才崩溃成这幅死样子？”

我怔了怔，心中涌起一阵噬人的酸楚：“我以为……他只是想家。”

黑蝎点燃烟卷，朝空中喷了一口，咧嘴笑道：“我懂得他。跟我一样。被故乡抛弃的人……”他突然向我伸过手来，我下意识想躲，忍住了，沉重的敲击落在我一侧的角上，黑蝎说：“有个家可以为它死，是很奢侈的事。”

我冲口而出：“你不是还有绿洲和蛇鹫哥吗？”

他凝眸盯住我，正在我懊悔自己说多了话的时候，他益发火上浇油道：“我知道你是精明人。亡人山口那天晚上，蛇鹫就跟我说，如果你要跟绿洲发生什么瓜葛，最好把你趁早解决了。”

“解解解解决……”我遍体生寒，“这是他说的？！”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白发褐肤的男人柔婉的笑意，印象里，蛇鹫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笑盈盈的，性格温和，讲话也好听。我知他不是简单的人，但还是很难想象他……

“嗯……结果你还真的找上门来，我让蛇鹫出手了，刀，我也给他了，是他自己放弃了。……”黑蝎闷闷地抽了一会儿烟，看着我汗毛倒竖的惊恐表情，摇了摇头，道：“你可别真把我们坑了。”

“我不会……”

他没再接话，似乎为这个话题多少感到歉疚，停了一会儿，蓦地对我说：“教你一件事吧。”

“……？”

“你觉得我对沙卒太粗暴，对么。”

我当场就想蹦起来说何止是太粗暴，但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太好奇了，便没有出言争辩，只是怒视他。

“他那是……自找的—”

“的”字还没说完，黑蝎眼疾手快地捏住我挥过去的拳头：“你还真发飙？！”

过快的呼吸将我的胸腔里灼得发痛：“别在艾利奥特的事情上开玩笑！”

萨卡兹傲慢地扬起下颌，觑了我半晌，用他那含混不清的男低音解释着：“……他厌倦了自己脖子上头那颗精明脑袋，你知道么。太清醒也是很痛苦的。他恐惧平和享乐的生活，喜欢疼，喜欢醉，喜欢呼吸不上来又死不了……身体上的舒适安泰只会令他灵魂不安。他在床上重复创伤来安抚焦虑，好像在模拟某种更令人发指的惨剧，这全部的一切只是因为你的Lio是个受虐成瘾的PTSD患者……”

我那一拳最终还是揍下去了，黑蝎双颊瘦削，猛地一捯能感觉撞上了牙齿。

他捂着腮倒在一边，舌头顶着面颊，等待血腥味从口腔里散去，才闷闷地笑着说：“你不信啊？傻小孩，难怪你睡不到……”